Monday, December 31, 2012

咖啡文化雜談


Turkish Coffee-house at Constantinople, Amadeo Preziosi, 1854. via V&A Museum

一直打算光顧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旁邊一家咖啡店,但每次經過,總是座無虛席,近日終於得嘗所願,享受了一段悠閒的咖啡時光。一家以興趣開始的小店,座位不多,卻維持經營了十年多,在香港,絕對是個異數,很大程度上是店主的堅持吧。

本地咖啡館文化


華人城市中,咖啡店(「咖啡店」是香港人習慣的叫法,其他地區多以「咖啡館」稱呼)又多又好的,首推台北。香港的咖啡館文化,一向落後於台灣,不過近年來似乎有急起直追的趨勢。不是嗎?君不見,從前喝一杯像樣的咖啡也要到高級酒店的咖啡廳,現在咖啡店越開越多,遍地開花的形勢,幾乎可以媲美「一定有一家在附近」的連鎖便利店了。 香港咖啡館文化的復興,其實只是一種錯覺。不少香港人也有經營自家咖啡店的夢想,只不過成功開業的,似乎也難以維持,原因有很多,大集團的壟斷是其一,租金昂貴是其二,所以遍佈港九的,只是付得起購物中心內高昂租金的連鎖咖啡店。可是真正的咖啡館文化是看其質,而非其量,咖啡館文化的起源,與藝術有莫大關係,到咖啡店的人,希望感受的不單只是那咖啡豆烘焙的香味,而是所包含的豐富文化底蘊,以及每家咖啡店獨特的個性色彩。香港的咖啡店,對不起,大都是連鎖式的經營,沒有文化內涵,感覺上跟一般的快餐店沒兩樣。

Coffee House at Arusha -Tanzania
很多人都認為,早期香港咖啡館文化的源頭在歐洲,不過更大的影響,是來自曾是外國租界的舊上海。雖然早在一六五二年,英國的第一家咖啡館已經開張,英國人似乎對紅茶比較著迷,也喜歡跟親朋好友在家中享用,沒有真正的在這個殖民地上把咖啡館文化推廣。中國大陸的咖啡文化,起始於舊上海的英法日租界,但當時租界內昏暗吵鬧的咖啡館,卻非什麼值得光彩的事物,皆因此乃強顏賣笑的各種膚色的職業婦女們出沒的場所。舊上海紙醉金迷式的咖啡館文化,也許隨上海商家的南下而被帶到香港,但似乎只能在大酒店的咖啡廳紮根。

由北非和阿拉伯流入歐州


咖啡文化的發源地,是古代的北非和阿拉伯,據說埃塞俄比亞人早在公元前二千年就已經在咖法省的熱帶高原上採摘和種植咖啡。阿拉伯僧侶發明了用咖啡豆調制肉湯,因為其提神功效,很受歡迎。後來埃及人把咖啡豆烘熟粉碎、加水和食糖煮沸,成為醇香撲鼻的飲料。咖啡與文化藝術扯上關係,是始於十六世紀誕生的全球第一家咖啡館,至於是那裡,眾說紛紜,有說是在一五五四年鄂圖曼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 (Constantinople),也有說是一五三零年的大馬士革 (Damascus),不過嚴格來說,應該是在一四五零到一五零零年間的麥加 (Mecca)。麥加是伊斯蘭世界的朝聖地,咖啡館最初的功能,主要與宗教有關,但很快便成了公眾議事、辯論、跳舞和享受音樂的場所,這種風氣亦很快傳遍整個中東,甚至埃及的開羅及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的第一家咖啡館在一五五四年開張時,因為裝修華麗,成了城中富商和政要的熱門聚腳地,咖啡館文化雖 然有點變了質,但仍是主要的公眾議事和辯論場所。

近代人推崇的咖啡館文化,是傳入歐洲後的變種。位處歐亞交接地的君士坦丁堡與歐洲大陸通商頻繁,威尼斯商人把咖啡販運到地中海北岸的南歐,一六一五年,歐洲第一家咖啡館在威尼斯港口建立,從此主導了近現代咖啡文化的潮流。咖啡亦隨著土耳其人西征奧地利被帶往西歐,更被發揚光大,西歐第一家咖啡館,於一六八三年在奧地利維也納開設。適逢歐洲文藝復興,文學、藝術、哲學等領域的知識份子與文人雅士的聚會、研討、尋找靈感的場所,主要就是當時漸漸盛行的咖啡館。在文藝復興的推波助瀾下,咖啡風氣亦伴隨著藝術文藝在歐洲各地散佈開來,更成為十八世紀歐洲社會「公共論域」的雛型,在其後的思想啟蒙運動中,歐洲各地的學者與哲學家,在咖啡的伴隨之下,成為現代思想潮流發展的先驅。熱愛電 影藝術的 朋友,大概也記得,十九世紀末法國盧米埃兄弟 (Lumière Brothers) 第一次公開放映電影,地點就在巴黎的「大咖啡館」(Salon Indien du Grand Café)。

稀有的香港小店景觀


現時香港不是沒有富個性色彩的咖啡店,要享受具類似歐陸那悠閒感覺的咖啡時光,也能找到一些小本經營的獨立咖啡店,曾經到過的,例如南丫島榕樹灣的「南島書蟲」、西貢舊村的 "Colour Brown"、天后的「黑麥」、中環荷南太子台的 "Cafe Lavande"、上環太平山街的 "Homei"、葵芳工廠區的 "Soulmate" 等等,各有風格,都是不錯的選擇。至於富文化藝術氣息的獨立咖啡店,在香港仍未成為氣候,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內的「琉金穗月」,經常有駐場藝術工作者聚集,屬稀有品種。那麼餘下大多數的咖啡店,又是否只發揮著「快餐店」的功能?
Soulmate Coffee
Coffee House at SOHO - Central

港式異變:Coffice


近日在報紙看到了一個 "Coffice" 的新詞,據說是出自南韓。Coffice 由 Coffee 和 Office 兩字合成,也就是「咖啡辦公室」,形容當地成為了集工作、學習、社交場所於一身的咖啡店,特別是針對這種形式的連鎖店。香港近年冒起的所謂咖啡館文化,大部份其實就是Coffice。談生意的、賣保險的、推銷投資服務的、讀報的、甚至批改作業的老師,從前都會好好利用麥當奴這一類任隨顧客流連的連鎖快餐店,只是現在大家升了級,都轉移到消費稍高 (當然,看起來品味也高) 的咖啡店而已。咖啡店內充斥的都是衝鋒陷陣、商業計算、分秒必爭的氣氛,一點也不悠閒,正如本地文化人潘國靈曾說過,從香港流行的這種辦公室化、缺少人文氣質的連鎖咖啡店中看到,咖啡館文化不是不可以在香港落地生根,但只能是變種,可以跟講究的生活時尚掛鉤,卻是要放棄人文景觀的連繫。

 

TIPS: To Insure Prompt Service


最近跟熱愛咖啡的英國網友談起一些英國咖啡館文化的有趣歷史。英國第一家咖啡館在一六五二開張,據說英文中 TIPS 一詞,就是源自當時的咖啡館:服務櫃台上放著一個闊口瓶,瓶身寫著 "To Insure Prompt Service",簡寫是 TIPS,意思就是「如想得到快捷殷勤的服務,請先放下打賞」,一副豪不掩飾的市儈嘴臉。另一段歷史,就是當年的咖啡文化,是經由英國與土耳其的貿易直接傳入,因此跟歐洲大陸大異逕庭,英國咖啡館聚集的,是上流社會的生意人,而非藝術家和文化人。英國最著名的咖啡館,要數愛德華・勞埃德 (Edward Lloyd) 一六五二年在倫敦塔街 (Tower Street) 開設的那一家。這基本上是一家商業機構多於是一家咖啡館,規模雖小,卻兼向顧客提供一種與眾不同的服務:為顧客安排船舶保險事宜。這家小小的咖啡館,便是現時世界最大規模的單一保險機構勞合社 ( Lloyd's of London) 的前身。Coffice,看來英國人才是始祖呢。


原先還說英國人對香港的咖啡館文化沒有太大的貢獻,看來要修正了,至少在功能上,幾乎完全承接了當年英國咖啡館那「奉商棄文」的精髓。

(文章另見於2012-12-30 <主場新聞>)

Tuesday, December 25, 2012

割箸雕刻: 小池正孝的環保藝術


二零零九年九月八日,《每日新聞》的千葉縣版報導了一則不大起眼的消息:「四街道市市長凌晨被送往千葉市神經外科醫院,目前健康狀況不佳,有中風的症狀」。

香港人喜歡到日本旅行,但說到四街道市,恐怕都不知道在哪裡,當然也不會知道這個城市曾經有一位藝術家市長。位於千葉縣北部的四街道市,是個夾於千葉市和佐倉市之間、人口不到九萬的小城,外地人不知道,其實也不足為奇。二零零八年十月,這個城市推選出了一位新市長,七十四歲的小池正孝。這位頗受市民愛戴的第九任市長,還有一個特別的身份 - 日本著名的割箸雕刻藝術家。


割箸,是日語漢字詞彙,即用時才扯開的一次性軟木筷子,曾經是「方便且衛生」的同義詞,在亞洲大部份使用筷子作食具的地區流行了多年,表面看來成本低廉,但其實是不斷地賠上了地球珍貴的森林,可謂代價不菲。時至今日,即棄筷子已成了破壞環境的象徵之一。

日本人是一個性格矛盾的民族,日本文化尊崇和珍惜自然,但同時又以日常生活中大量耗費即棄用品而聞名,尤其是軟木筷子。時至今日,日本人的日常垃圾中找到大量用過的軟木筷子,仍是正常不過的現象。現時日本即棄軟木筷子的消耗量,據日本農林水產省林野廳的統計,每年達二百五十七億雙,相當於要砍伐二百五十萬棵樹。不過,也有日本人對此現象很不以為然,並且身體力行,化腐朽為神奇,用特別的方式提醒國人要珍惜資源。

充滿藝術天份的小池正孝出生於東京,曾是保險從業員,廿多年前退休後才開始參與雕塑創作。有感於同胞喜用即棄軟木筷子的浪費現象,他決定廢物利用,集中以即棄筷子為材料進行創作。他從朋友及鄰近餐館收集用過的即棄筷子,先泡浸清洗掉油污,徹底晾乾後,再用膠水黏合成木塊。這些即棄筷子合成的木塊,經切割、雕刻和砂紙細緻打磨後,便成了一件件美麗的「筷子雕刻」藝術品。筷子經黏合再切割,形成類似拼貼畫般的紋理,令雕塑呈現一種獨特的質感,特別適合表達如斑駁皮膚及魚鱗等這類天然的紋理圖案。


現年已七十八歲高齡的小池先生,自小熱愛海洋,他的作品主題,幾乎清一色的都是水族生物。也許水族生物、尤其是魚類游泳時靈活優美的形態,小池先生早已瞭如指掌,深印腦海中,所以在創作時特別得心應手,信手拈來。對於創作主題的熱愛,加上熟練和細緻的雕刻技巧,小池先生創造出來的「筷子水族」,都栩栩如生,充滿著動感和生氣。如果你看過他的作品「章魚」,就會明白我所言非虛,張牙舞爪的章魚,好像會隨時在你面前游走似的。

由於對海洋的熱愛,以及看到現時海洋生態面臨崩潰的重大威脅,小池先生除了致力創作、傳授和推廣「筷子水族雕刻」這種環保藝術外,更創立了非牟利組織「めだかの会」(めだか是 MEDAKA1 的日語平假名拼音,為 More Environmental Development Animated Kindness Association 的縮寫),致力當地野生青鱂魚與天然沼澤的復育,雙管齊下地宣揚環保意識,希望喚醒國人關注保護瀕危的海洋生物。

為了讓更多人可以領略筷子雕刻藝術的美,以及選擇以此為創作媒介的深刻意義,小池先生嘗試進一步把這個環保訊息和藝術形式帶到海外,他曾在二零零七年把其中廿一件「筷子水族」作品從日本帶到香港,在尖沙咀廣東道中港碼頭搞了一個名為「割箸のアクアリウム」(筷子水族館)的小型公開展覽。當年有幸欣賞過小池先生的作品,感受到其背後包含的深刻意義。

小池先生在二零零八年十月當選四街道市的市長,致力開展該市的環境保護政策,可惜一年之後因中風入院,在二零一零年二月因健康理由正式辭任市長。可能因為健康已大不如前,小池先生自此沒再有公開活動,也再沒有關於他的報導。衷心希望小池先生致力宣揚環保訊息的精神,能在日本年青一代相傳下去。

(文章另見2012年12月25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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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edaka:日語「めだか」的英語拼音,即青鱂,學名Oryzias latipes,也稱中華青或稻田魚,是日本一種像白飯魚般細小的魚,壽命約一至二年。因環境污染,這種魚已很少見,在一九九九年被日本政府列為瀕臨絕種的魚類。

Saturday, December 22, 2012

不能說的民宅素食-花蓮慢食時光


「在路口停車就好了,我走幾步沒問題。」計程車駛到一條僅容一輛汽車通過的窄巷入口,想到調頭退出來時定要大費周章,便示意司機不用駛進巷裡去。「沒關係,我們會按你給的地址,盡量送你到門前的。」花蓮的計程車司機真的很專業,二話不說便駛進巷裡去,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門前停下來。
 
我探頭四處張望,嘗試找出任何疑似一家食店的蛛絲馬跡。眼前的狹窄小弄中,盡是尋常民家的院落和住家,正如約我來吃飯的台灣朋友說,這家不顯眼的有機素食店,連小小的招牌都沒有,真的不好找。房子的大門也關著,若沒有朋友的事先提示,一定以為沒有開,原來只要紅色的院子木門沒關,便表示還在營業,於是推開內門,直接進去了。
 
門後是尋常民家的客廳,沒有裝潢,牆上眾多的畫作,卻增添了不少藝術的氣息。廳子不算寬敞,僅僅有五張桌子,最多只容二十幾個客人,進來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座無虛席,幸好早已來電預定。朋友還沒有到,我便先坐下來。可能因為太低調了,很多人都以為店子沒有名字,其實她是有一個跟「趣味」與「享受」有關的名字的,提供的是無菜單時食料理,價格也頗為經濟實惠,但只在中午營業兩小時,而且週未及假日都休息。
 

這裡是夫婦檔的生意,掌廚的是老闆娘,人稱「張姐」,因排行第二,也稱「二姐」,原本與兄弟姊妹在博愛街開家常菜館,後來菜館搬到鯉魚潭,她選擇留在花蓮,開始自家經營素食簡餐。據朋友說,老闆娘十分堅持使用新鮮食材和天然調味方式,而且採用的都是自然農作耕法生產的有機蔬果,食材及菜單按產季更換,當天賣完便沒有了。不少花蓮的本地人都會為了吃這裡的有機素食料理而來,故每到午餐時間,必定爆滿。

打開自製的活頁簿手寫點餐菜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主人家給顧客們的一段溫馨提示:
 
「第一次也許你會覺得如果沒有熟人帶根本找不到,
 常常我們只有一個人服務,難免可能招呼不周。
 但希望你來到這裡之後,卻可以自在,
 從簡單的食物,獲得短暫的歇息。
 因為我們重於分享,所以無法急忙,
 地方小,座位額滿,也只好請你下回再來。」
 
寥寥數句,已道盡了主人家的經營理念。雖然生意不錯,大有擴充營業的空間,夫妻二人仍堅持以藝術家的精神,認真為顧客烹調,分享有機素食料理的樂趣和心德。
 

我們分別點了不同的套餐,食物未到,先來一杯有機茶和頭盤。這裡奉送的有機茶,也是有名的,按時令季節更換,朋友便分別喝過用當歸、猴頭菇熬煮的茶。今天的茶帶點苦味,有點像苦丁,原來是產自非洲的有機茶。不同的飲食文化,都有自己一套上餐順序的哲學,有的基於味道的濃淡,有的基於食材的口感、消化吸收的容易程度等等。這裡上餐的順序,雖然也是頭盤、熱湯、主食和甜點的排列,卻是源自對健康飲食的堅持:頭盤不是沙拉,也不是涼拌菜,而是蛋白質,是日的蛋白質頭盤,是腰果和豆腐;接著是五色蔬果元氣湯,然後是主食和甜點。以香菇、花椰菜、蕃薯、小黃瓜與紅蘿蔔等烹調的五色蔬果元氣湯,是這裡的特色,材料按季節更換,很多候是六、七種以上的五色時令蔬菜。歐美提倡每日食用紫藍、白、橙黃、綠、紅五色蔬果的理論,主要是基於營養的均衡(1),從各種蔬果中吸收身體需要的各種營養。老闆娘的元氣湯,採用的是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關的養生觀(2),其實也有異工同曲之妙。
 
朋友點的主食是香椿水餃、還有毛豆芝麻、酸辣白菜、堅果三種口味的三色捲餅,各有特色;我點的是時蔬拌麵,看來像蕎麥麵的麵條,其實是用菠菜、南瓜、紅蘿蔔和山藥加全麥製成的蔬菜麵,加上清香的香椿醬,滿滿一大盤。香椿醬以新鮮的香椿葉子和橄欖油調製,我也是頭一次嚐到,那獨特的香味,一吃便愛上了。從前吃素,一般都會吃不飽,這裡的份量,也算足夠,吃完甜點芝麻葡萄之後,胃口較大的我,也只加了一客南瓜煎餅,便功德完滿。
 

主人家堅持每天只營業兩小時,寧缺勿濫,有生意也不做,對於香港人來說,是太不可思議了。大家只看到的,也許只是那「重質素、愛分享而輕收益」的藝術家個性,其實他們同樣看重的,是「慢食」的文化。在這裡,「趕時間是違憲的」。時間便是金錢,慣吃快餐的香港人,外出用膳時,上餐速度稍慢,都會投訴。不懂欣賞慢食,也不能全怪食客,香港不少有名的菜館,都有「限時交檯(結帳離座)」的規矩。服務員一邊帶你入座、一邊跟你說「一個半小時之後要交檯」,正正是我最討厭的。
 
「城市的快速生活正以生産力的名義扭曲我們的生命和環境,我們要以慢慢吃爲開始,反抗快節奏的生活。」1989年在巴黎簽署的《慢食宣言》(3)中,有這樣的一段。一桌子的菜,急著囫圇下去,各種食物的味道,全都混淆不清;慢食,才能真正地體味。老闆娘上餐的速度,其實也不算太慢,只是在每種食物端上桌之時,總會留一點足夠的空間,讓我們細味每一種食物的味道,不會讓「香椿醬的餘香未散,又把芝麻葡萄的味道混進其中」的事情發生。我們一邊吃一邊談,不經不覺間,兩小時便過去了。 
 

臨走前,老闆娘再三拜託,千萬不要在互聯上作公開介紹。她的考慮,我也明白。習慣看完網絡食評便慕名而來的人,未必會明白、也未必欣賞她的誠意與心思,也許還會埋怨食物單調、服務不周。既然這樣,還是不要來好了。

 
(店名和地址不會公開了,請見諒。)

(文章另見2012年12月18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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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日五色蔬果(Five In A Day)」:風行歐美已久的飲食觀念,強調每天食用五種不同顏色的蔬果,兼顧質與量,攝取各類營養素,補充身體所需 - 紫色蔬果含花青素,紅色含有茄紅素,綠色含葉黃素,黃色含胡蘿蔔素,而白色蔬果含有微量元素。
 
(2) 中國傳統醫學提倡的五色蔬果養生概念,來自古老醫書《黃帝內經》,以火、土、金、木、水五行把季節食物區分成五種顏色和味道,各有相對應的器官。
 
(3) 《慢食宣言》:鑒於快餐文化對年輕一代不健康的影響,意大利美食專欄作家卡洛.貝提尼(Carlo Petrini)在1986年發動了保護傳統美食的「慢食運動」。1989年,國際慢食運動在巴黎正式創立,20多個國家代表共同簽署了《慢食宣言》。

Tuesday, December 04, 2012

人性善與惡


人性「本善」還是「本惡」?這一直是幾千年來世人爭論不休的問題。

基督教派「原罪論」中,因為遺傳了祖先亞當和夏娃選擇離棄「義」(上帝)的罪,人一生出來就有犯罪的趨向,這也是不少西方思想學派的主流。中國古代在這題目的討論,就比較百花齊放,早在戰國時代,便有荀子的「性惡論」與孟子「人性本善」之爭。

《三字經》開首四句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孟子主張人性本善,《孟子.告子篇.上》,是他討論人性善惡和性善論的重要篇章。之後的荀子,則認為人性本惡,故主張禮法兼治、王霸並用,以克服人之惡性。荀子其實並不是說人的本性是邪惡,而是說因為人生來有慾望,而慾望就是一切惡的根源。從科學角度看,荀子也不無道理,動物為了生存、為了繁衍,在有限的資源和空間中競爭,自私、貪婪、爭奪、以強凌弱,往往是出於本性,是在物競天擇的環境下需要有的本能。不過人畢竟不只是動物,而且合作、分享、互惠互利,很多時反而會增加生存、發展的機會,群居的大象、斑馬、螞蟻等等都是經典例子。

世事其實不會非黑即白,除了人性「本善」還是「本惡」之爭,在《孟子.告子篇.上》中,同時也記載了告子的不同見解。《告子篇》本身就孟子與告子的辯論記錄。當時的告子,是一位年輕的思想家,大家熟悉的「食色性也」便是出自他的名句。告子對孟子的「人性善」觀點很不滿意,他覺得人性本無善惡:「人性好比湍急的水,在東邊開個口就往東流,在西邊開個口就往西流。人性本來就不分善與不善,就像水流本來不分向東向西一樣。」告子又說:「性無善無不善也。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

告子在兩千年前的見解,對於現代社會的一些現象,似乎早有洞悉,群體壓力、羊群效應,往往令人違背自己的真實意願而行。有心理研究指出,一個人雖然有行善之心,若果身邊的人都無動於衷,很多人都會抑制自己出手,反之如果身邊的都在行善,自己本來無心行善的,也會因此有行善的衝動,甚至感到愉快。交通意外發生後,往往有很多人圍觀,當中很多也很想出手幫助傷者,只是圍觀的各人也往往遲疑不決,直到有人挺身而出幫助傷者,忽然之間,所有人都會趨前幫忙。早前讀過曾參與侵華的日本老兵金子安次口述的回憶錄《回頭已是百年身》,看到戰爭年代一個鄉下少年如何在「忠君愛國」的軍事教育驅使下參軍入侵鄰國,繼而做出不可原諒的冷血行為,亦令自己餘生受到良心譴責。一個平凡的少年人, 在時代滾滾洪流與強大集體壓力面前,道德底線崩潰,轉變成濫殺無辜的劊子手,在這個層次上,便不是簡單的本性善惡之分,而是本的性善惡與行為的善惡不一定互相呼應,這是人性的複雜,人性的被扭曲,也是作為人的痛苦。

自己比較傾向「人性之初,本無善惡」的看法,人生下來,就是一張白紙,若撇開精神科病變方面的影響,一個人的成長環境、教育等等,是塑造其性格的重要因素,能否教導正確的是非觀,往往是關鍵。行惡,有時是出於無知。天真無邪的稚童,看到螞蟻在地上爬,會提起腳去踩,這種無意識的殘害生命,有的家長會制止,並趁機教導稚童尊重生命,但不少父母卻只會因為覺得稚童動作趣怪而哈哈大笑,簡接認同了錯誤的行為。從前的吸煙者只知道吸煙只是自己的事,不明白二手煙的毒害比一手煙更加大,因而禍害了身邊的至親好友,也是因無知而行的惡。人誰無過,知錯能改者,可以原諒,當然,那些早已掌握煙草毒害的資訊、卻刻意遮瞞事實的無良煙草商,則是因貪財而明知故行的惡。

人性的探討一直是思想家的範疇,不過近年西方科學家從神經生物學研究的數據分析人性的特質,也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結論。兩年前英國科學期刊「自然」(Nature) 刊登了美國的研究發現,原來人類的下意識中,是希望要分享財富。實驗顯示,人類有自私的基因,但是在分享財富等美好事物的同時,也會有滿足感。美國加州理工學院邀請了20對美國男性志願者進行實驗,透過醫療級的核磁共振影像3-D掃瞄器觀察他們的腦部運作,發現助人與自助,均會使腦部相同區域更加活躍,這就是掌管強烈情緒連結感受、處理食物、金錢和音樂等「愉悅報酬」的區域:大腦中央的腹內側前額葉皮層(Ventromedial prefrontal cortex)和中央紋狀體(Central striatum)。

實驗開始時,每對志願者中的志願者A會得到金錢獎勵,B則一毛錢也拿不到。接下來再公開給兩者不同數目的金錢,如同預期,當「比較窮」的B拿到比較多的錢時,腦部「愉悅報酬」區會亮起來。但令人吃驚的是,當「一開始較富有」的A看到他的貧窮同伴突然拿到一大筆錢時,腦部也有相同反應,而且更為強烈。即使部分A組志願者嘴巴上說想拿到更多錢,但是掃瞄器數據顯示的情況剛好相反。原來連人類基本的腦部獎勵結構,都不全然是自私利己的,這為「不公平不利社會」的社會學觀點,提供了神經生物學上的直接證據。不過由於研究對象人數太少,並只包括了美國男性,研究人員也不能肯定,這種「分享與交流」腦部反應,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不同文化背景和姓別,是否會有差異。

也許對那些一開始就比較富有的人而言,看到另一個人也拿到錢,可以降低他們對「不公平」的罪惡感,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不少富商樂意向慈善機構捐款,正是出於這種動機,只是對於那些為富不仁的大商家來說,貧富懸殊,卻不會覺得有問題。

人性,從來就是如此的複雜。

(文章另見於2012-12-5 <主場新聞>)

Saturday, December 01, 2012

鬧市中的真綠


「哇!這裡怎麼會有野生鷺鳥…。」星期天早上,剛在台北車站下了火車,決定到中山北路二段「光點台北」的「咖啡時光」喝杯咖啡。時間尚早,咖啡店還沒開門營業,咖啡喝不成,卻在門外遇上了一隻正在草地躂蹓的鷺鳥,頭上的黑冠,在陽光下隱約地閃耀著藍紫色。牠的樣子看來像夜鷺,但以自己對鳥類的粗淺認識,也說不出是什麼品種,只是幾乎可以肯定,在鬧市中並不常見。 

這棟二層樓高的白色西洋建築,座落在台北市中心的水泥森林之中,充滿古典風情,曾是美國駐台領事官邸。要知道中山北路就像是香港的彌敦道,房子門前雖然是一處綠意盎然的小園庭,但並非大片的公園綠地,緊貼欄柵之外,便是中山北路上的車水馬龍,看到有野生鷺鳥悠閒地在散步覓食,讓人不得不嘖嘖稱奇。起初還以為自己只是少見多怪,後來發覺有路過的市民也停下來以流動電話拍照,這「野鳥躂蹓於鬧市中」的景象,在台北大概也不常見吧。
 
到「光點」來,其實也不只是為了喝杯咖啡,是因為約了朋友中午在附近碰面。我們見面後,又回到「光點」來,咖啡店已經座無虛席,那隻鷺鳥仍在,對坐在咫尺之外喝咖啡的人們視若無睹,繼續啄食草地上的蚯蚓。朋友是位鳥類專家,有「鳥人」之稱,一看就說出了牠的名字:「這是黑冠麻鷺,看牠眼眶周圍的藍藍色,是隻公鳥。」
 
黑冠麻鷺,學名Gorsachius melanolophus,英文俗稱Malayan Night-Heron,即「馬來亞夜鷺」- 哈,我算是猜中了一半。這種體型中等大小的鷺鳥,主要在印度、中國大陸、台灣和菲律賓等一帶繁殖。一般鷺科鳥類多棲息於水邊,黑冠麻鷺則喜歡在樹林底層陰暗潮濕處活動。朋友說,二十年前,黑冠麻鷺仍被列為台灣稀有的候鳥,近十多年來,卻開始不時出現於全台校園和公園中,現在更成為不難看到的留鳥。不過在大城市中,黑冠麻鷺仍然不算常見,年前出現在植物園和台大校園時,都佔了報紙上頗大的篇幅,不少台北鳥會的會員,都沒有聽過牠的求偶聲呢。 
 
城市化令自然環境消失,野生動物被迫離開,但是為什麼早年已選擇離開、成為只間中來訪的候鳥的黑冠麻鷺,會在台灣重新落戶?據朋友的觀察,是因為綠化做得好,但更重要的,是台灣近年陸續放棄使用殺蟲劑和除草劑等破壞生態環境的農藥。不少野鳥以蟲為食,農藥卻令環境中的昆蟲與爬蟲類死的死、逃的逃,這種情況,在事事以方便管理為重的城市中,尤其嚴重。一個地方雖然看來像家,卻是斷食絕糧之地,如何呆下去?然而更大的傷害,來自農藥的毒性,特別是損害肝臟、令蛋殼變薄易破等作用,更直接打擊其生存和繁殖成功率。台灣在校園、市公園等公眾綠化地率先停用此等農藥,蚯蚓重現於草地上,以此為主食的黑冠麻鷺重新落戶,正是食物鏈恢復、進而引發生態鏈回應的正常現像。 

在城市污染日趨嚴重的今天,綠化的重要,很多人都明白。綠色空間可以緩解城市熱島效應,減低空氣污染,也可以美化環境。可惜很多城市的綠化地帶都是非自然的,過份的人工管理與介入,例如使用農藥、物種單一、只以管理和園藝的角度來篩選品種等等的情況,讓這些綠色空間淪為「綠色沙漠」。近十年來,國際城市的綠化出現了全新的思路,城市綠化不只是簡單地種樹和保留草地,最佳的方法,其實是恢復天然植被。接近自然的綠色環境,爲動物提供良好的棲息和繁衍場所,有利於吸引鳥類等野生動物重新落戶,提高生物的多樣性,也改善這些綠地系統自我維持機制。提高了系統的穩定性,其實也是減低了管理工作的負擔。豐富的群落結構和多樣化的物種,也豐富了城市景觀,彌補了「水泥森林」所造成的景觀 退化。
 
清潔工人日復日地掃走街道和公園地上的枯枝落葉,市政人員不斷修剪樹上看來不夠整齊的枝椏,對於他們為保持市容美觀的辛勤,大家都會讚賞,也許沒有意識到,這種單從美觀角出發的管理方法,其實已經過時。台灣對綠地系統的管理,除了已經停用農藥,也不再完全清除枯枝落葉,更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修剪樹椏。鳥類在樹上三叉處築巢,枯枝落葉是築巢的材料,也是部份生物的食物,這些城市人眼中的多餘之物與垃圾,其實是天然環境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反觀香港,很多的市民、甚至是我們的政府,卻仍然停留在落伍的城市綠化概念。
 
相信大家還記得,早年香港「數碼港」落成時,在海傍公園以塑膠樹代替栽種植物那的荒謬事件。這也許只是個極端的個別例子,但是那種只求美觀和方便管理的「偽綠」思維,一直沒有多大改善。市政人員胡亂修剪樹木的做法,仍然繼續;他們也會應區議員的要求,把木棉樹上的果實一一摘個清光,原因是有市民投訴每年木棉飄絮的自然現像,讓他過敏的鼻子不好過。有市民投訴初夏蛙鳴聲浪擾人,要求管理人員把附近池塘的青蛙除掉;也有「綠色團體」支持把位於沙螺洞的螢火蟲與蜻蜓的天然棲息地剷平,以建造一個他們要求的「蝴蝶生態園」。不過更荒謬的是,近日政府不理民間的反對與有力的理據,堅持把大埔龍尾一處擁有二百多種海洋生物(其中包括了全球瀕危的管海馬)的天然泥灘用沙掩蓋掉,以改造成一 個水質根本不宜游泳、日後也需要龐大維修支出的人工泳灘。
 
香港人為能夠保存百份之四十的土地作為郊野公園而自豪,可惜在此之外,這個城市卻仍充斥著種種與真正的綠色城市概念背道而馳的「偽綠」思維。在台灣朋友面前,香港人也只能說一聲,「慚愧!」
 

Friday, October 19, 2012

榴槤


世上有一些事物,讓人產生極端的愛恨,愛它的人甘之如飴,不愛它的人卻恨之入骨。榴槤,就是其中表表者。

榴槤,被稱為「果王」,是錦葵目木棉科榴槤屬(Durio spp.)的熱帶水果,原產於東南亞,果皮厚且堅硬,尖刺密佈,榴槤一名來自馬來語durian,意即「帶刺的東西」。榴槤的果肉由淡黃到金黃,營養價值高,含豐富植物蛋白質、醣類、脂肪、鉀、磷、鎂、維他命B和C,熱量也高。果肉入口質感軟膩像雪榚,味甜,只是濃烈的氣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喜歡的人說「香」,不能忍受的人說臭得像貓屎,有些人甚至會作嘔。在新加坡,更有法例禁止攜帶榴槤乘坐交通工具。

以前榴槤只有在夏天才吃得到,現在幾乎四季都有供應了,不過要吃到最佳的榴槤,還是在每年七、八月份的季節。認識一些喜歡榴槤的朋友,很多都屬「瘋狂喜愛」的程度,幾乎是不能自制。榴槤性質熱而滯,也難消化,多吃的後果,最明顯的就是飽滯、熱痰內困。榴槤對於寒性體質的女性,能活血散寒,具有改善經痛的效果,由於其壯陽助火的功效,對於產後虛寒,可以用做補品,絕對是女性的天然補品。有原本不喜歡榴槤的朋友,嚐過一口後,便愛上了,但仍是忍受不了那股氣味,只好捂著鼻子吃。

每次到甜品店,如果同行的朋友不介意,我都會要一份榴槤班戟(Pancake)。自己也喜歡吃榴槤,但不算特別狂熱。小時候其實並不喜歡榴槤,因為嚐過親戚饋贈的榴槤榚,覺得極度難吃。第一次吃新鮮榴槤,是因為跟表姐的打賭。青梅竹馬的表姐,性格豪爽,又特別照顧我這個弱不禁風的表弟,自小便像兩兄弟,在一次閒談中,表姐打賭我不敢吃榴槤,我雖然從沒試過,但也不甘示弱,結果她立即到市場買了一個,而我一口氣吃下了半個。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覺得抗拒,只是胃漲得難受。

真正的開始欣賞榴槤,是在幾年以後的一次汶萊之旅。參觀完汶萊皇宮之後,大家到市場自由活動,有團友買了被稱為「金枕頭」的品種的榴槤,分了一塊嚐嚐,覺得那味道特別香甜濃郁,加上那「貓屎」般的經典氣味並不濃烈,連不喜愛榴槤的朋友,也覺得可以接受。

在心理學中有一項測試,就是讓受測試的人自畫一幅簡單的自畫像,作畫者會在作品中潛意識地表達出對自己的看法和渴望,心理學家會作出分析,讓作畫者學習認識自己。友人Jacob是位中學通識科的老師,他在教授學生「自我概念」的課題時,也愛讓學生畫自畫像,根據他的觀察,學生們果然能開始認真思考自我,因此更認識自己。

其中一位學生的作品,是一個長了翅膀的榴槤,並寫上了評語:「外表硬朗,內心軟弱」。外表反叛,滿身帶刺,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軟弱的內心,這樣的性格,正是不少時下年青人的寫照,大家都很滿意這個分析。不過大家或者都漏了一點:榴槤的內心,其實豐富甜美,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喜歡的人愛極,不喜歡的人會視為惡臭。也許這位同學有些獨特的內涵,不一定為所有人接受,甚至會被惹起一些人的厭惡,因此他要把這份內涵,收藏在重重的自我保護之下,但他仍有自信,不會貶低自己的價值,相信世上會有知音,仍會有欣賞自己的人。

我愛榴槤,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

(文章另見於2012-10-18 <主場新聞>)

Saturday, October 06, 2012

回憶的味道

閒來逛某著名北歐連鎖傢俱店,很久沒有來了,發覺他們增設了北歐食材的部門。粗略地轉了一圈,部門面積雖然細小,卻有不少具北歐特色的食品供應,一下子便吸引了我注意力的,是冷凍櫃內的「刁草醋浸鯡魚」(Herring fillets Marinated in Vinegar with Dill)。冰冷的玻璃瓶裝鯡魚拿起在手裡,心中忽然湧起一陣陣回憶,二話不說,便走向門口的付款處。

香港自認為是國際美食的都會,但對於鯡魚,一般香港人恐怕也不大熟悉。但若說起「希靈魚」,大家便立即想起近年開始在日本刺身店中出現的那些黃色的魚卵。香港人吃東西就是喜歡趕潮流,講派頭,也迷信名人的推介。北歐食品在香港並不流行,是小眾口味,沒有市場,食品商也不會進貨,大概要碰上什麼食品節,一般人才有機會吃到。再者,鯡魚在歐洲本是非常便宜的魚、曾是窮人的日常食品,更加無緣流行於本地的餐桌,要不是近年金黃色的鯡魚卵刺身登上了高級日本料理的餐桌,香港人大概也不屑一顧。香港食肆經營者也擅於創作一些標奇立異的名字以吸引食客,從前普通不過的鯡魚,便搖身一變成售價毫不便宜的高級刺身「希靈魚」。當你知道這個事實後,會否有受騙的感覺?

鯡魚在歐洲是非常便宜的,因此在過去的窮苦年代,成為了荷蘭以至北歐地方窮人仰賴補充蛋白質的最佳選擇,現在社會雖然是富裕了,不過鯡魚仍然是荷蘭與北歐人喜愛的日常小吃。春末夏初是鯡魚最肥美的季節,荷蘭人也有類似刺身的吃法,就是趁新鮮時把生魚片沾上洋蔥碎、芥末或蕃茄醬,仰頭張嘴大口咬下,吃相頗為豪放。北歐人則喜歡醋浸、鹽醃和煙燻的處理方法,來保存容易變壞的鯡魚肉,然後用作不同菜式的佐料。醋浸的鯡魚在北歐最為流行,白醋與脂肪含量豐富的魚肉,配合得尤其得宜,也能保留魚肉的彈性和質感。這種醋浸鯡魚,斯堪的納維亞語為Glasmastarsill,意即「玻璃匠的鯡魚」 (Glassblower’s Herring),皆因醋浸的鯡魚都是用玻璃瓶來盛載的。透明的白醋,色彩鮮艷的香草與紅蔥頭,加上閃亮銀色魚皮,賣相的確十分吸引。在連鎖傢俱店中引起我回憶的,正正是這一種北歐傳統的Glasmastarsill。

難鄉別井的人,忽然吃到久違了的家鄉小吃,也許會淚流滿面。時代變遷,不少傳統的食物漸漸消失,人們偶爾吃到小時候吃過的零食,也會回味無窮。當我拿起這瓶刁草鯡魚時,感覺更接近後者,觸動心扉的,是那一段久違了的回憶。

那時候自己仍在愛爾蘭研究院研修電腦碩士學位,在導師的推薦下,加入了一個歐盟資助的研究項目。研究的合作伙伴,是丹麥的一所研究機構,大家會定期到對方的所在地開會,檢討研究進度,總結中期成果。這一年的會議,地點在丹麥,不過並不是機構所在的哥本哈根,而是150 公里外一個較少人知的島嶼博荷姆(Bornholm)。

博荷姆島在哥本哈根以東,是波羅的海西南部的一個島嶼,面積588平方公里,人口只有四萬多。博荷姆在古丹麥語中有「高聳岩石」的意思,小島屬丹麥管轄,實際上卻比較靠近瑞典和德國,在不同時期分別由丹麥、瑞典和呂貝克(Lübeck)商人統治,到十七世紀再次成爲丹麥的一部分,直到今天,只在二次大戰時曾被德軍佔領過。小島向以漁業和玻璃工藝著名,但旅遊業才是主要的經濟來源,尤其是夏天,是丹麥人享受陽光與海灘的地方,但遊客的客源只限於本國和歐洲。博荷姆島有Bright Green Island的美譽,島上的滿眼翠綠,我一到步便被深深迷住了。雖然來到這裡,主要還是工作,我們的丹麥伙伴,也在緊張的工作會議中抽出時間,陪我們四處遊覽。當地的名勝,我們當然沒有錯過,島北奇石滿佈的海岸線、島南的沙灘、歐斯特拉爾斯與拉卡的中古圓形教堂(Østerlars & Nyker Rundkirke),都曾一一到訪;不過更為享受的,是晚飯後在海邊民居林立的街道上的散步閒談。

在此之前,自己也曾在歐洲浪蕩,不過一個窮學生的盤川實在有限,路經北歐之時,也只能在幾個大城市中走馬看花而已,沒有真正深入接觸過當地的風土人情,也沒有真正享受過當地的大自然。在博荷姆島這段日子裡,與丹麥伙伴相處於同一屋簷下,工餘時一起吃飯、談天說地,是與丹麥人真正的交流,也弄清了對丹麥人一些普遍的誤解。還有一大收穫,就是能跟他們在一些當地人光顧的小店品嚐地道美食。不是什麼昂貴的菜餚,而是一些如非丹麥人便很難知道的家常美味,其中當然包括了他們的鯡魚,尤其是那以刁草作香料的醋浸鯡魚。  

回港之後,也許是對博荷姆島那段日子經已淡忘,沒有再刻意找尋,也許是本地根本沒有供應,刁草醋浸鯡魚的味道,多年來始終沒有再嚐過。去年在日式餐廳嚐到「黃金希靈魚卵刺身」,似是勾起了一絲絲的回憶,不過始終不是當年的醋浸鯡魚,直到在北歐連鎖傢俱店拿起那久違了的Glasmastarsill的一刻,那熟悉的感覺才湧上心頭。  

希望回味從前的愉快記憶,也非因為現在的生活不如意,其實與當年比較,對於現狀,自己是更加滿意的。現在擁有的那份自信與處之泰然,肯定是當年沒法比擬的,只是當年的那些片段,是真正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十八、廿二這段人生中最有活力的歲月,總會教人回味。
 

急不及待地趕回家,為的就是要安坐餐桌前,重溫當年的美味,可惜卻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白醋的味道沒有變,香草的味道也是熟悉的那一種,只是那鯡魚,是煮熟了的魚肉,鬆散而沒有彈性,並非從前那種吃生魚片般的口感。大概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吧,苦苦追尋那段過去的記憶,真的可以重拾的時候,又發覺並不是想像中那麼讓人回味。也許是時代變了,根本沒法找回當年的原料和秘方,也沒法還完回憶中的味道;但也許食物還是原來那樣的味道,只是人的口味變了,不再像從前。

或者,這也是好事,就是因為今天活得更好,才沒有戀棧過去的感覺。


(文章另見於2012-10-19<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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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August 23, 2012

碧海‧藍天‧擎天柱


在香港東面海域,有一群小島嶼,二十多個圓圓矮矮的岩島和礁排,遠看如浮於碧波之上的一盤水果。從前的漁民為地方命名,簡單直接,看見形似什麼日常物品,便叫什麼。這盤「水果」,順理成章,便叫「果盤洲」,後來才簡化為「果洲」。群島中最大兩島,一南一北,分別稱為南果洲與北果洲。

上世紀六十年代,遠足界名宿李君毅先生倡議賞遊境內四處最突出的自然風光勝景,並命名為「四大野外奇觀」。四大奇觀中的「東海崖洞」,除了甕缸群島中相鄰的諸島,也包括了五公里外的果洲群島,皆因它們「賴以成名」的自然奇觀,都是島上滿佈擎天的六角形岩柱。

果洲群島,一直是本地自然愛好者的熱門目的地,就連一般的市民也一樣趨之若騖,前往果洲群島的假日旅遊團,一般都很快爆滿。六角形岩柱的奇觀,自然吸引,但萬宜水庫一帶的海岸,也有壯觀的岩柱,為何大家都捨易取難?

上一次登遊果洲,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要到達孤懸於東海中心的果洲群島,唯一的途徑,是乘船。由於果洲群島缺乏屏障,而且距陸地頗遠,作為常規旅遊線路,經常受到海上風向及水流的限制,稍有風浪,便無法接近,在經常吹強烈東北季候風的冬天,更是想也不用想。就算勉強駛近,也難以登岸,莫說乘小艇穿越海洞。香港的夏日雖長,但也常有颱風,要碰上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更是難上加難。過去幾年來多次計劃果洲群島的行程,最終都因為天氣的問題而失敗。因為風浪,所以難以成功訪遊,也正因為難,所以特別為吸引。經常的風高浪急,卻是增加果洲群島的魅力的其中一個原因:柱岩的垂直節理,易受海浪侵蝕,這裡的海蝕洞特別多。

颱風「啟德」掠過香港,沒有帶來太強的風雨,隨後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雖然日麗,但不算風和,海上仍吹著二級的南風。我們再次出海,從西貢向果洲群島進發,航程還算順利,避開風浪較大的南岸,在果洲灣靠岸,終於再次登上了南果洲。

島上最觸目的地標,肯定是貫穿南北的「虎口大洞」,不過南岸三龍口的三叉洞、迴流洞及天梯洞等貫穿東西的海蝕洞,才是我等喜愛尋幽探勝者的樂園。天梯洞有天然秘道上通崖頂,迴流洞內有龍頭石,有三個出口的三叉洞最為奇特,洞道成「Y」字形。從前曾試過在風平浪靜的日子,乘小艇穿遊三叉洞、從天梯洞攀上崖頂、涉水穿越迴流洞,可惜這次風浪頗大,只能在洞外張望。


雖然無法穿洞,南果洲上仍有不少引人入勝的風光。我們在「虎口大洞」往北進發,攀上吹風坳,直向島北的遮流角進發。沿途俯瞰兩旁的崩崖亂墜與大小礁排。大大小小的礁排,多呈三角椎形,也許有人也許會問,為什麼看不到岩柱?表面看似是雜亂無章的凹凸嶙峋,細看之下,其實是規則的六角形 - 我們看到的,是岩柱群的橫切面呢。看見這如荔枝殼般的岩面,便容易會明白,為什麼從前福建的漁民會稱果洲做「荔枝嶼」。


要看典型的岩柱群,北果洲是比較適合的地方。下午從南果洲轉戰北果洲,在島西北岸的小碼頭登陸。這是為方便維修島上燈塔而建的簡陋碼頭,有水泥小路通向燈塔,下面便是從岩柱群中侵蝕出來的「大灶口洞」。「大灶口洞」頂只由一狹窄石樑相連,從高處俯瞰,很像葫蘆的頸,所以也稱「葫蘆岩」。要看北果洲自然風景的精華,便要回頭走向「銀瓶頸」。「銀瓶頸」其實把北果洲一分為二的一條海溝,兩邊輪廓分明的六角形岩柱群:直立者如巍峨宮殿,又如士兵列陣;橫亙者如加侖大炮,或似西式棺木,亂石崩崖之險與雄,比起南果洲的遮流角,是過之而無不及。「大炮石」、「棺材石」、「月球崖」、「銀瓶神殿」、「地嶽岩」等等的名字,所指何處,不需要太多想像力,都可以輕易找到。


台灣的朋友看到如此風光,都會想起澎湖群島;愛爾蘭和英國的朋友,則會想到北愛爾蘭的「巨人堤道」(Giant’s Causeway)。雖然看來相似,其實屬於不同的岩質:澎湖與北愛爾蘭的岩柱群,是深灰色的基性玄武岩;而果洲群島的壯觀六角形岩柱群,卻與萬宜東壩相同,同屬「糧船灣組」的酸性流紋質凝灰岩,由一億四千多萬年前西貢火山爆發噴出的火山灰、碎屑及熔岩在火山口冷卻而成。「糧船灣組」的凝灰岩,比「巨人堤道」更為古老,跟一般都是基性玄武岩的六角岩柱相比,也更為罕見。

香港人喜歡到外地旅遊,對外國的壯麗風景讚不絕口,往往卻對身邊同樣精彩的自然奇觀視而不見。是時候改變了。



(文章另見2012年8月23日<主場新聞>)

Wednesday, August 22, 2012

加油,我們ED人

每年的大暑前後,幾乎都是「香港書展」開鑼的日子。當大家想盡辦法消暑,又或者已經沉醉於碧波之中的時候,對一些朋友來說,卻是「不見天日」的漫長一週。這裡說的,當然是出版界的朋友,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朋友、一連七天都在「香港自然探索學會」攤位座陣的Samuel Hung洪家耀。  
  
在過去的六年,自然探索學會每年都在書展擺設攤位,盡全力推廣本地大自然與保育題材的出版物, Samuel同時也是「香港海豚保育學會」會長,當然也少不了海豚保育的書籍。雖然攤位是以自然探索學會名義投得,租金多年來也是學會支付,但他們十分歡迎其他獨立出版的本地作者把跟自然和保育相關的出版物放在攤位寄賣。書展攤位的租金並不便宜,對於一眾熱愛大自然、擁有「出版夢」、但又苦無額外資源開發售賣和發行渠道的朋友來說,這是一個極大的支持和鼓勵。  
  
認識Samuel,是因為《郊野探索》雜誌,那時我經常在雜誌投稿,比較多接觸,也正是他擔任總編輯那段時間,後來得他邀請,為雜誌寫了一期封面專題,也間接促成了《情牽大浪灣》一書的出版。Samuel正職其實是鯨豚研究學者,但早在2000年,他便已經參與出版工作,是《野外動向》雜誌的創辦人之一,也出版了幾本郊野活動書籍與教育刊物。後來更與旅行界前輩祁麟峰生成立「香港自然探索學會」,出版了19期《野外動向》雜誌以及十多本自然與保育書籍。 
  
在香港,獨立出版從來不是賺錢的事業,出版自然保育這類冷門書籍,更是賠本的生意。正如Samuel曾經慨嘆,搞出版搞了這麼多年,不單積蓄不見了一大闕,付出的時間與精力,更是難以計算,是一部活生生的「出版血淚史」。但相信Samuel跟很多熱愛大自然的朋友一樣,出版的最大動力,便是希望能透過這些書籍,正確引導及感染更多人,令更多人關心及愛護大自然。 
  

這幾年的書展,自己都有到自然探索學會的攤位,一來是搜尋新書,二來是探班。從前碰到的,多是熟口熟面的同道中人 - 都是經常一起參加遠足和保育活動的朋友;近年看見擠入攤位的人流,一年比一年多,而且很多都是陌生面孔。多年的努力,看來已經初見成效。每年書展,Samuel都拋下研究工作,全日留守攤位,讀者對自然讀物興趣的變化,他掌握得很清楚。跟走進來的朋友和陌生人攀談,觀察大家的購書心態,發覺喜歡這類書籍的人,以至關心大自然保育工作的人,的確愈來愈多。這肯定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也讓他找到繼續堅持下去的新動力。 
  
今年書展期間,Samuel在他的Facebook,寫下了語重心長的一段話:「希望大家明白,ED書出版嘅背後,係有好多人嘅堅持與無私付出,我認識太多ED人,所以不敢怠慢,也不敢輕言放棄,誓要繼續提供這個書展平台讓大家使用。大家也要好好珍惜和支持ED有心人,繼續延續我們的『出版血淚史』!」 
  
Samuel這段說話是用廣東口語寫的,「ED」其實是廣東口語「o依啲」的諧音,即「這些」的意思。不肯定Samuel是否在玩「食字(1)」,棄「o依啲」不用而用「ED」。E、D這兩個字母,可圈可點,自己看來,最少可以有兩種解讀: 
  

- ed. 是英文edit 和 editor (編輯) 的簡寫。一班熱心出版的朋友,尤其是身為出版編輯的Samuel,當然可以自稱「我們編輯人」; 
  
- ED, 也是英文Environmental Defenders(環境保護者) 的簡寫,澳洲各地的區域環境保護局,便被稱為E.D.Office (Environment Defenders Office)。「我們ED人」,也可以解讀為「我們這群環境保護者」。

不過無論如何解讀也好,最重要的,是要好好珍惜和支持這些自然保育的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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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食字,文字遊戲或修辭手法的稱呼,也叫「捉字蝨」,最常見的是以諧音字改動原有的語句或成語,添加新意,以收戲謔之效,類似古時文人雅士的「諧音」把戲。香港人說的「食字」,更青出於藍,伸延至英文或者其他語言的諧音。 

Friday, August 10, 2012

星願


「爸爸,為什麼只能在晚上許願?」聽完向星星許願的故事,小男孩問爸爸。
「只要誠心,隨時也可以呀。」爸爸回答。
「可是,白天看不到星星啊。」
「看!海邊不是有很多星星嗎?」  
  
大海不斷在後退,龍尾的岸邊,露出大片灰灰的的泥灘,忽然之間,滿地都是星星。那是五角的飛白楓海星,還有那九角的,是斑砂海星,彷彿天上繁星,都掉到海裡來了。




大暑的前一天,酷熱難當,大部份的香港人,要不都躲在空調的建築物內,要不也已經湧到西貢那邊水清沙幼的海灘,暢泳於碧波之中。大美督附近的龍尾岸邊,烈日之下,攝氏37度的高溫,沒有水清沙幼,只有淤泥濁水,還有那些一不小心便讓你皮破血流的蠔殼和亂石堆,卻聚了百多人,蹲在那裡,專注地搜尋他們心目中的寶貝。
  
這是一個名為「百人再救龍尾行動」的活動,一直關心龍尾泥灘自然生態的「香港自然生態論壇」網上群組,還有《Breakazine!》雜誌的朋友,帶領著一百位市民,正在合力找出一百種生物,協助牠們「大遷徙」。
  
「哇!好多星星呀...」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海星,而且是遍地散佈的海星,興奮得大叫。只是四個月後,這裡滿地繁星的景象,將會消失。



泥灘上驚呼讚嘆之聲,其實在海星現身之前,早已不絕於耳。靠近陸地的石堆,在潮退時首先露出水面,這裡是蟹的天堂,每當小心翼翼地掀起一塊滿附蠔殼的石塊,躲在石下的小生物便四散逃竄:平背蜞、相手蟹、寄居蟹、大額蟹...豫寄居蟹很害羞,下齒細螯寄居蟹卻看來甚為好奇,不斷地從殼中鑽出,探頭張望;寬額大額蟹揮舞著誘人的紫色蟹鉗,吸引力卻不如形態奇特隆線拳蟹-身軀渾圓如球,蟹鉗卻不合比例的瘦且長。一個個細小的淺水窪中,左右鉗大小懸殊的,是無刺槍蝦;尾巴像龍蝦的,叫大指泥蝦;還有那美食奧螻姑蝦,在閩南和台南叫「蝦猴」,是當地美食。忽然看見有小魚從石堆間躍起,還以為是彈涂魚,原來是斑頭肩鰓鳚,彈跳的功夫,不比彈涂魚差。大家都留意到,泥灘中的生物,同一品種的個體,大小與外貌的差異都很大,皆因很多都是成長中的幼體,明顯地,這片泥灘便是牠們的育嬰所。 
  





 
一般人想像不到,一個看來平平無奇、髒兮兮的泥灘,竟然是如此多生物藏身和繁衍之地,當中更有罕有和瀕危的品種。難怪十四年前臨時區域市政局建議在這裡發展人工泳灘、到2007年時前特首曾蔭權拍板定為優先處理項目,也沒有太多人覺得有問題。政府公開的環評報告,指灘上只有廿六種生物,因此評定為「低生態價值」,這與「香港自然生態論壇」成員的日常觀察,完全是南轅北轍。一眾論壇成員都覺得,必須站出來以正視聽,他們用一年時間,進行了四十多次實地調查,仔細記錄,找到近二百種動植物,以有力的報告戳破謊言。政府土木工程署最終提交了補充資料,生物數量「忽然」比從前高出十一倍,不過依然堅持這裡的生態價值只是屬於「低水平」。環境諮詢委員會亦以一票之差,通過了耗資逾三億港元的人工泳灘計劃,撥款最近亦已批出,十一月便上馬動工。到時候大量泥石會被挖掉,再重新鋪上厚厚的沙,所有生物將失去家園,對如海葵這類無法逃離的物種來說,甚至是生命。  
  




海水退盡,遍佈泥灘的,不只是海星,還有樣子趣怪的雜色角孔海膽。
  
「小心海膽的刺。」媽媽在提醒沒有戴上手套的女兒。
「只要輕輕地拿著,海膽不會刺你的。你用力壓牠,刺才會插進你手裡。」義工姐姐徒手拿起海膽,向小女孩示範。
  
海膽其實只是在保護自己,不會主動出擊,正如世間上很多的傷害,都是源於高壓下引發的反擊。難得一見的卵形仙壺海膽,身上的刺幼細如毛,只能躲在泥沙的深處。 
    

僅僅及膝的淺水區,海葵的觸手隨水流舞動。擅泳而兇惡的梭子蟹、背部滿佈斑點的鯆魚(日本燕魟)、透著粉藍的端鞭水母,在腳旁游過。「哇!竟然還找到長角牛!」這種樣子趣怪的黃色小魚,是較罕有的品種,大家都紛紛圍攏過來,希望一睹這俗稱「長角牛」的牛角箱魨。 
  


  
大家在淺水區往來穿梭,揚起了水底的淤泥,海水變得渾濁起來。跟在岸邊挖蜆的村民聊起,因為水質差,他們都不會在這裡游泳。龍尾灘位吐露港內海,兩旁是河溪和排水渠的出口,鹹淡水交界,加上附近鄉村的生活污水,水中營養豐富,且水流緩慢,適合不同生物在這兒產卵繁殖,但對人類來說,水中污染物很難被帶走,致含量超標(尤其是大腸桿菌數量),並不適合游泳。雖然新的污水收集網絡和排水渠改道工程已經完成,環保署的水質報告卻清楚顯示,龍尾灘的水質,依然一年比一年差。花三億元建造一個不能游泳的泳灘,到底是為了什麼?可否游泳,根本不重要,有了沙灘和配套設施,人流大增,便可帶起經濟,附近房價也會上升,房子賣也好、出租也好,甚至自己開店做生意也好,似乎只有好處而沒有損失。說到底,還是「錢作怪」,只是帶來的經濟利益,大部份最終都不會落入社區。  
  
在岸邊遇見遛狗的村民,說起人造泳灘,他們便很不以為然。「現在每逢週末假日,人多車多,垃圾多,已經夠受了,幸好一星期還有五天的寧靜。將來有了沙灘,這一帶都變成淺水灣那樣,從此便永無寧日了。」「我住的房子只是租來的,租金已經開始大幅上漲,是時候另找地方搬了。」看來這裡的居民也不是一面倒地支持建泳灘,他們早已看透,泳灘只是個幌子,發展商早已買下附近的農地和丁屋權,目標是大型水療度假村項目,背後牽涉的利益,是如此的鉅大。相比起來,村民的房子升值,小商店生意增加,其實只是小數目。
  



潮水開始上漲,大家把承載著泥灘生物的容器集中起來,準備為牠們搬家-把牠們移送到汀角的海邊。那裡的生態環境和龍尾灘近似,而且已被列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不能發展和破壞。
  

天色忽然變得陰暗,又黑又厚的雲,在八仙嶺背後的天邊翻騰。烏雲迅速迫近,夾著如鼓雷鳴,一道道電光,擊落在吐露港的小島上。大家急急捧起大大小小的容器,穿過滿佈蠔殼的亂石,沿海邊快步走向七百米外的汀角。狂風刮起,雨點如豆般灑下,為著保護滿手的寶貝,也顧不得按緊被大風吹得敞開了的雨衣。此情此境,忽然想起《舊約聖經》「出埃及記」中的摩西過紅海,可惜我們都不是摩西,沒法帶領龍尾的全體水族逃離災厄,只能以百人的卑微力量,能救得多少便多少。
  

雷雨過後,夕陽從雲間探出頭來,一道彩虹劃過天際,架在八仙嶺與馬鞍山之間。泥灘被潮水重新淹蓋,遍地海星,又再次沉入大海。小男孩提著小桶,走到汀角海邊,嘩啦一聲,把從龍尾檢拾到的海星,盡數倒入海中,然後閉上眼睛,似乎在許願。
  
「海星會喜歡這裡的,我們也可以再來探望牠們啊。」看到男孩臉上不捨的神情,他爸爸嘗試安慰他。

「爸爸,如果我努力找齊一百隻海星,是否就可以令牠們原來的家,不用變成沙灘?」
  
 
(文章另見2012年10月4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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