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5, 2013

一闕鯨歌

圖:座頭鯨。來源 : HKDCS 香港海豚保育學會

「湛藍的海面上,一團黑影在深處緩緩漂過。遠處傳來一陣陣奇異的歌聲,悠揚交錯,猶如海洋深處的天籟。」站在那不知名的木雕作品面前,不知何故,腦海中浮現了這樣的畫面。 
這裡是「We Sculptors」設於火炭工業區的工作室,在一年一度「伙炭藝術工作室開放計劃」期間,暫時變身成社員作品的展覽廳。木雕作品的造型獨特,看似渾然天成的漂流木,卻刻上細緻的圖紋,中間一圖案如眼,整體猶如北美印第安人的鷹首圖騰。「你覺得這是什麼?」當聽到背後有人發問,我沒加思索便回答,「是鯨魚吧。」發問的原來是木雕的創作者、平面設計師彭金有 (Raymond Pang),也許他見我在木雕前駐足良久,看來甚感興趣(又或者是大感不惑),於是主動打開話匣,大家便從鯨魚的話題聊開來了。

我的答案,似乎給 Raymond 帶來驚喜,也許,我是少數在未窺全豹的情況下而看出作品主題的參觀者。木雕其實只是一件大型混合媒介裝置作品的一部份,整個裝置包含了雕塑、鉛筆繪畫、鐵絲網織、照明等組件,我站的位置不對,容易產生錯覺,以為木雕是一件獨立展品,只要橫移數步,便會發覺鉛筆繪畫的山水展現出鯨魚頭部的形狀,如浪花般的鐵絲織網更把各組件連成一氣,鯨魚的意象便明顯了。Raymond 熱愛潛水,漁民家庭的背景,讓他自小便接觸海洋,到過國外潛水後,更開始鍾情於鯨魚,故有不少以此為題的作品。


單獨地看這件木雕作品,的確不易領略到創作者的用意,答案衝口而出,是潛意識中同樣的喜愛鯨魚,才能意會到那是鯨魚的尾鰭。朋友都只道我是個「貓頭鷹癡」,小時候最愛的動物,其實是鯨魚。那時候也喜歡繪畫,題材以鯨魚居多,也許因為只需簡單幾筆便可勾畫完成,所以取易捨難,但主要的還是喜歡那與其龐大體型不甚配襯的溫馴性格。往後的日子,無論是經典童話《木偶奇遇記》裡吞下小木偶與老木匠的座頭鯨,還是文學名著《白鲸無比敵》中的凶猛巨鯨,都無法動搖鯨魚在心中的美好形象。鯨魚過去被認為是凶猛的動物,只因捕鯨曾是一門需要在海中與獵物近身搏鬥的危險生計。大部分品種的鯨類其實都是本性和平,尤其是以浮游生物與小魚為食的鬚鯨類,溫馴、慧黠、無攻擊性,體型巨大卻乖巧, 若非人類把牠們陷於生命受威脅的境地,又怎會被迫作出弄得人仰船翻的掙扎。看到日本等國家現時仍然假「科學研究」之名堂而皇之地殺戮鯨魚,心裡便有種難以平伏的憤怒。

身居這亞熱帶的大都會,鄰近水域並非任何大型鯨類1的正常活動範圍,也不在遷徙路線上,現實中的鯨魚,就似是童話中的獨角獸,遙不可及。對很多香港人來說,捕殺鯨魚的血腥場面,也許震撼,卻只是紀錄片中的某個片斷。唯一可以親近的實物,是鶴咀海洋科學研究所的那副長鬚鯨骨標本,卻有種在博物館看恐龍骨頭化石的疏離。

二零零三年,一個難忘的夏天。七月下旬的一個週日,上午才在西貢大浪灣附近遠足,一條體長近九公尺、重逾十噸的抹香幼鯨,就在當晚深夜闖進大浪灣水域,在淺水區擱淺。翌日清晨,幼鯨被海浪推上沙灘,大批志願者及政府人員合力拯救,嘗試把幼鯨推回海中。坐在辦公室裡的我,知道自己其實也做不到什麼,卻有極大衝動要立即休假到大浪灣去幫忙,然而因為職責所在,最終也無法成行。拯救行動最終失敗,幼鯨亦需要被人道毀滅。那一次的擦身而過,沒有喜悅,只有傷感。

鯨魚離群獨闖香港水域的個案,其實偶有發生,無奈總以悲劇收場。是因為海洋污染而生病?輪船噪音干擾而迷航?還是自知生命將盡而選擇自殺?這種教人困惑的行為,曾讓台灣自然文學作家劉克襄老師深深著迷,寫下了《座頭鯨赫連麼麼》的篇章。對鯨魚來說,自殺式的擱淺,也許有著某種人纇無法理解的生命意義;對城市人來說,要接觸真實的野生鯨魚,恐怕亦只能透過這些最終擱淺死亡的個體。這些傷感的偶遇,若然能讓我們也開始重視這些大型哺乳類的生存危機,總算有一點積極的意義。

六年過去,香港海域鯨蹤再現,這一次,主角是一頭高度瀕危的座頭鯨2。身長十公尺的巨鯨在港內游弋翻騰,成為全城關注的焦點,擾攘近兩星期,才消失於茫茫大海,事件沒有以悲劇告終,大家都額手稱慶。好奇的市民蜂擁追賞鯨魚,滋擾的行為,引起了社會對保育意識與觀賞野生動物守規的熱烈討論,也令長久以來被忽略的海洋生態環境,再度被掀起話題。就連身在台北、曾對座頭鯨作深入觀察研究的劉克襄老師,也撰文表達關注,期待這一場現場生態課,可為港人提供反思的機會。三年過後,挾「全球最佳主題公園」榮耀的海洋公園打算購入瀕危野生白鯨3作圈養展覽,市民也能認清園方聲稱「此乃推廣海洋生態教育」的荒謬,驀然驚覺,三年前飄然到訪的巨鯨,在不知不覺間,把香港和地球的距離,拉得比任何時候都近了。

座頭鯨有一種迷人絕技 — 唱歌。音域廣闊的歌聲,音韻豐富多變、精細、結構複雜,更可劃分成有規律、有層次的重複短句,是一首首符合類似古典音樂規則的樂曲。這種美妙而神秘的歌聲,即使在水下19公里外,都可以聽到。記得 Raymond 曾經提到,藝術裝置中的鉛筆畫部份,無獨有偶地,是在兩年多前開始動筆,裝置作品的主題,也正是《鯨之歌》。也許當年座頭鯨造訪香江,也曾在維港高歌,以某種力量,穿透人心。

(文章另見2013年1月25日<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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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鯨類」的定義,本身比較模糊,在動物分類學中,鯨目實際上也包含了海豚、殺人鯨、白鯨等齒鯨亞目 (Odontoceti) 的品種。一般人俗稱的鯨魚,其實是指體型較為龐大的鯨類,主要是鬚鯨亞目 (Mysticeti) 的品種,但也包括了齒鯨亞目的抹香鲸。
  2. 座頭鯨 (humpback whale):Megaptera novaeangliae,也稱大翅鯨、駝背鯨、巨臂鯨,鬚鯨亞目 (Mysticeti) 哺乳類動物。「座頭」是日語,即樂器琵琶,形容鯨背的形狀。座頭鯨體型大,成熟時身長十二至十七公尺,擁有鯨類中最長的前鰭,亦是遷徙路線最長的鯨魚,旅程可達二萬五千公里。座頭鯨分佈於各大洋,按地區分為北太平洋、南半球及北大西洋等族群,全球只有約四萬條,已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
  3. 白鯨 (Beluga whale):Delphinapterus leucas,齒鯨亞目一角鯨科哺乳類動物,也稱貝魯卡鯨(俄羅斯語「白色」的意思),廣泛分布於北極與亞北極海洋,因其多變化的叫聲,有「海中金絲雀」美譽。白鯨初生時膚色深黑且帶斑點,其後漸變灰色,成年後才全身皆白。雄性成體長達四至五公尺,重達 1100 - 1600 公斤,壽命一般超過廿五年,甚至長達五十年以上。

Wednesday, January 16, 2013

告別詩人


向來盡量避免出席喪禮。老實説,有誰會喜歡這種傷感的聚會。雖説人到了一定年紀,若身體托賴,便要看著身邊的人逐一離開;難受,但是難以避免。自已還未到這般年紀,過去幾年間,卻已一次又一次的出席正值壯年的同學、親戚、朋友的喪禮。心理上的抗拒,相信大家可以理解,然而在這天晚上,卻特意出席了一個喪禮 。逝者,談不上認識;有的;也僅是一面之緣。
  
香港著名詩人、散文、小說作家和文學教育家梁秉鈞(也斯)教授,上周未因癌病逝世。我的朋友、也是梁教授在嶺南大學的學生,傳來了訃文。一位對香港文學發展有重 大貢獻的作家前輩去世,固然深感惋惜,但因為並不相識,也沒有想過貿然到靈堂致祭。自已雖然也愛寫寫東西,卻從來不是寫作的料子,與文學更沾不上邊。去年暮春,到嶺南大學參加台灣自然文學作家劉克襄老師的講座,進場前在門口交談了幾句,梁教授就在旁邊,可 是自已有眼不泰山,没有在意。及後梁教授進場時從我座位旁經過,向我㸃頭微笑,我有㸃愕然,不過也禮貌性地打個招呼,他好像還想跟我説些什麽,可能看見我的錯愕反應,便没有開口,繼續前行,直到他上台時,我才知道他是誰。十分懊悔自已先前的無禮,没有站起身來打招呼,梁教授也不可能知道我這些無名小輩,估計是看見我跟劉老師有説有笑,以為我是老師邀請來的朋友 。教授的平易近人,比他在台上跟劉老師的精彩對話,更加令我印像深刻。這是第一次跟他見面,很可惜,卻也是最後一次。
  
劉克襄老師當時在嶺南大學中文系任駐校作家,以「新界風物書寫」為題目,教授創意寫作,因隨他出席考察活動,也認識了幾位學生。梁教授病逝後,其中一 位在「面書」上寫到:她是千辛萬苦,才爭取到修梁教授指導的課,很可惜因為健康問題,教授最後還是無法親自授課。當看見出現在課室門口的是另一個不認 識的人時,她坦言,是颇失望的,不過正如她説,很快便深感幸運了。因為這一位陌生人,正是剛從台北趕到的劉克襄老師。當時我在面書上回覆:「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又會在别處開一扇窗」。按下「ENTER」鍵,送出了回覆之後,忽然便有了個决定:我要出席梁教授的喪禮。不單是為了向這位受人尊敬的作家作最後的致敬,也是忽有所悟,其實是因為他,才打開了一扇窗,有了一個也許是自已寫作生命中頗重要的决定。
  
曾經懷疑自已的寫作方式與方向,因為認識了劉克襄老師,解除了應否還繼續寫下去的困惑。與劉老師結緣,源於大浪西灣,但若没有梁教授的力邀,劉老師也 不會留港駐校,我亦無緣當面請教。正如劉老師在悼文中所説,兩岸不乏重要知名的中壯年作家,為何會力邀他來港?是因為教授的遠見,看到香港的下一代,需要加強地方文史的田野經驗、異地與本土交會的視野,正需要劉老師這樣一位作家的指導。
  
梁教授的喪禮上,出席的都是學生和生前好友、不乏本港和海外文學界的重要人物。我這個只能在文學殿堂外窺望的局外人,理應感到格格不入。可是這長達三 個多小時的悼念儀式中,卻是自已參加過的喪禮之中最感到舒服、心境平和的一個。致悼詞者偶有哽咽失語,但更多的是對曾受教導的感恩、對相處時快樂往事 的緬懷追憶。身為香港人,卻很慚愧,没有真正完整讀完任何一本梁教授的作品,悼念儀式上各人的發言,讓我對他的為人、那豐盛兼多樣化的文學創作成果,有了一個初步卻全面的認識。
  
悼念活動結束後,踏出靈堂,步進刺骨寒風中,心卻温暖。一首首文字優美、貼近生活,同時也發人深省的詩篇,在悼念會上被深情地朗讀、吟誦:《木屐》、 《茶》、《碩鼠》、《中午在鰂魚涌》、《池》、《給苦瓜的頌詩》...,猶如一次也斯作品精選的讀詩會。手上拿著《普羅旺斯的漢詩》,從前没有資格向梁教授請教,以後更没有機會,卻知道,這會是個開始,一個對他留下來的文學遺產的探索之旅的開始。


Friday, January 11, 2013

回憶備份

Rue De L'Abbaye 巴黎街景, by 歐陽乃霑(攝於畫展)


「Ποταμοῖς τοῖς αὐτοῖς ἐμβαίνομέν τε καὶ οὐκ ἐμβαίνομεν, εἶμέν τε καὶ οὐκ εἶμεν. 」

赫拉克利托斯(1)如是說。

赫拉克利托斯是生活於公元前 540 至 480 年的古希臘哲學家。這句話直接翻譯成中文,「我們曾踏進而又不曾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存在而又不存在」,就是著名的「萬物皆流」哲學觀。聽起來很玄、很有禪味,其實不難理解,我們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是因為河水在不斷流動,第一次踏進河裡,接觸的河水轉眼便流走了,下次踏進河時,已經不是原先的河水。

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哲人想說明的,是客觀事物永恆地運動的變動觀、事物發展變化的絕對性和永恆性。一切都存在,同對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和消失。世上沒有不變的事物,唯一可能抓住的,似乎就只有回憶。

不過事實上,人的回憶也是在不斷地改變中。就如沒有能永遠保存資料的電腦光碟和記憶體,回憶,也會隨時間而流失、模糊、錯亂。也因為這樣,人很多時都會有重訪故地的念頭,尤其當年紀漸長之時。故地,也許是兒時故居、求學時的母校、又或者是初戀時山盟海誓的某個地方。心中當然明白,人和物已經變遷,環境就算看來沒有改變,畢竟也難逃歲月留痕,正如赫拉克利托斯說,無法重回過去的時光,大家希望重拾的,只不過是一些失落的感覺。當現代人定期為電腦資料重新備份已成習慣,也應該讓一些美好的記憶片斷,在變得矇矓之前,重獲深刻。

自從愛爾蘭大學畢業回港工作後,多年來一直再沒有踏足過歐洲。留學年代因利成便,曾經只拿著廉價的學生火車證,連續幾個暑假在歐洲大陸浪蕩。雖然都是走馬看花,畢竟也是第一次獨自闖天下,有很多不一定美好、但卻難忘的回憶。第一次歐遊,巴黎是第一站,那時候看過書上介紹巴黎那些橫街窄巷中極富歐陸情調的小咖啡館,很想見識一下,在蒙特馬山下一間殘舊的旅館落腳後,便走進附近一間小咖啡館。第一次知道法國餐廳的麵包是無限量供應的,也第一次見識到法國人對不懂法語的外國人的傲慢態度,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當時身為窮學生的我,為省錢而只點了很便宜的食物,卻開懷大嚼無限量供應的法國麵包。因為這次不快的經驗,之後幾次在歐洲大陸浪蕩時,只會光顧自助或外賣的食店,不過在潛意識中,始終沒有忘記那些歐陸情調的小咖啡館。

要重拾回憶,重訪故地,是最佳的方法吧。香港人不是很愛旅行嗎?但香港人也很忙碌,世界這麼大,要看的地方那麼多,窮一生時間都不夠用,重訪故地的優先次序,排得很低吧。於是,身邊一些能勾起故地回憶的事物,自然地成為替代品。

香港不缺歐陸風味的餐廳,中環的荷南 (SOHO) 區就聚集了不少,不過大部份都是高級食肆的格局,總是欠缺那種路邊小咖啡館的味道。自動行人電梯經過的些利街,曾經有一間很合意的地中海菜小餐館,可惜光顧了兩次,便關門大吉了。太子台有一間法國情調的小咖啡館,光顧的多是住在附近的外國人,不過因為知道是地道香港人開的店,歐陸的感覺也大打了折扣。



年前某個周末,午飯後步往中央圖書館,碰巧那裡正在舉行歐陽乃霑(2)等港澳著名畫家的作品展。歐陽先生是香港現時為數不多的專業畫家,題名為《旅人畫記》的作品展,是他近年歐遊旅途中的水彩和鋼筆素描寫生。看著一幅幅精彩的作品,雅典、佛羅倫斯、羅馬、琉森、巴黎、阿姆斯特丹...一個個熟悉的影像,都是年少時曾經親歷的場景,對比腦海中的記憶,似乎沒有多大改變。近六十幅的作品,來來回回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沉醉在昔日歐遊的記憶之中。

一頓頓似是而非的歐陸風味餐,沒法替代記憶中的旅程,卻藉著他人的精湛畫功,神遊了一遍舊地。忽然之間,很想立即回到歐洲去看看。



(文章另見於2013-1-11<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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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赫拉克利托斯:(Ηράκλειτος, / Heraclitus of Ephesus 公元前540-480年),古希臘哲學家、愛非斯派創始人,出身以弗所貴族家庭,生性憂鬱,被稱為「哭的哲學人」。他的哲學思想文章愛用隱喻和悖論,著作豐富,可惜沒有完整保存下來,現在看到的只是130多個殘篇,並僅僅是通過引文才被世人知道。除了「萬物皆流」,赫拉克利托斯也認為事物都是相互轉化的,對立和矛盾統一起來才能產生和諧的哲學概念,「如果沒有鬥爭和對立,世界就會消亡 — 停滯或者毀滅」,被譽為辯證法的奠基人之一。

(2)  歐陽乃霑:香港著名畫家。1931年生於廣東新會,七歲定居香港,早年習西洋畫,常以油畫、水彩畫、版畫等發表及展出,五十年代作品入選廣州的華南美展。從事美術工作逾半個世紀,近年集中於水彩畫和水墨畫的探索。

<歐陽乃霑作品-攝於畫展>

Sunday, January 06, 2013

樹語.解讀


去年有機會與台灣自然文學作家劉克襄老師在香港的山野間漫遊,發覺大家有一個共通點:每當遇上古樹,尤其是百年樹齡、粗壯得多人才能合抱的巨木,都會不約而同地雙目放光;看見那些遭非法砍伐倒地的沉香大樹,亦同樣的感到痛心疾首。

人類把樹木視為重要的天然資源,已有很悠久的歷史。樹木本來是可再生的資源,可惜人類為了短視的商業利益而採取「竭澤而漁」式的濫伐,現時地球上每兩秒即有一足球場面積的林地因濫伐而消失。很多人對殘害動物的行為看不過眼,卻不一定介意樹木被恣意砍伐,所持的觀點是,動物是有感覺有思想的生物,而植物不是。就算是慈悲為懷的佛教徒,「不殺生」的戒律,並不涵蓋植物。

其實植物也是有生命的個體,一些科學的研究實驗,也顯示植物對外界的刺激,有類似動物神經系統的反應,只是緩慢得肉眼不易察覺而已。動物能夠以聲音和姿態互相溝通,甚至有複雜的語言系統(1)。植物會傳遞訊息嗎?科學家們通過對擬南芥(Arabidopsis thaliana)的研究,發現成熟的葉片會向發育中的葉片傳遞信息;植物細胞在辨識到入侵的病原菌後,也會引發一種反應 - 以蛋白質的磷酸化和去磷酸化,誘發防禦反應。研究亦發現,動、植物的細胞受體與病菌毒素結合後,引發免疫反應的訊息傳遞,其實很相似。

只是,跨越動、植物界的訊息傳遞,有可能嗎?我沒有肯定答案,不過每次經過住處樓下的大樹時,總喜歡像老朋友般用手輕拍樹幹。香港有一所自然學校,鼓勵孩子「擁抱大樹」,以心靈親近自然,這類活動在台灣頗流行。有澳洲和英國心理學家發現,人在感到壓力大時,若擁抱大樹,可以釋放體內某些激素,讓身心輕鬆,精神爽朗,從而減壓。現在澳洲的一些公園裡,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不少人在擁抱大樹。向植物表達訊息,現時仍無法證實對方可以接收得到,更不用說有回應,不過人類大都以自我為中心,只要事後的自我感覺良好,也不會再作深究。

從某個角度看,植物其實也會向動物單向地傳遞訊息。顏色艷麗的野菌,其實是在說「我有劇毒,不要碰我」;散播惡臭的泰坦魔芋花 (Amorphophallus Titanum),正在向腐屍甲蟲與蒼蠅招手:「這裡有免費午餐!」。很多時候,對這些由植物發放的訊息,已把自己跟自然脫勾的人類,卻是充耳不聞。城市中的樹木,常因健康情況不佳,又或者受到嚴重創傷,例如因真菌感染而枯爛、樹冠被過度修剪等等,無法通過光合作用製造足夠養份,為求生存,會在樹幹不斷長出許多俗稱「水橫枝」的新枝嫩葉,其實就是在「喊救命」。然而因為市政人員的不專業,又或者市政當局只注重市容美觀而無視這些樹木的哀號,強行剪除水橫枝,結果加速它們的死亡。

當然,多愁善感的人,也喜歡以自己的感覺去詮釋植物的訊息,賦予人類的性格特質。在偏遠的新界東北,有一條300年歷史的客家村落「荔枝窩」,村後的風水林裡,有兩棵同齡的大樹,樹齡皆超過 250 歲,遙遙對望,均為原生的雌性秋楓樹 (Bischofia javanica)。兩棵秋楓都很有名氣,較多人認識的,是溪邊的「空心樹」。這棵樹冠闊15公尺、高18公尺、主幹直徑粗達2.5公尺的秋楓,當地人稱「通心樹王」,特別之處,是主幹外表結實厚重,卻是從頭到腳完全中空,原因是中央導管部份受感染而枯萎,形成的小洞隨著樹的成長而擴大,成了今天能容數人藏進去的大洞。樹的心被掏空了,卻依然活了 250 歲,繼續枝葉茂盛,開花結果。有人佩服老樹生命力頑強,但也有人可憐它外表剛強,內心卻空虛。

心被掏空了,卻仍要厚著臉皮,無了期地充撐下去,固然教人唏噓,另外那一棵同齡的姊妹,命運更為坎坷。這秋楓跟一棵細葉榕纏在一起,榕樹的氣根沿著其粗壯高大的主幹蔓延,抱住了直徑達2.5公尺的老樹,交織成巨大的「根網」。細葉榕以秋楓為生長支柱,有人比喻為情深意長的「連理樹」,浪漫非常,但在生態學角度,被緊抱得近乎窒息的秋楓,卻是生死悠關的「絞殺現象」。曾在網上看過一篇關於這一對「連理夫妻」的感想文字,大意為:「細葉榕的感情也許根深蒂固、不屈不撓,跟榕樹纏上了的秋楓,生長卻不及榕樹快,可以預見,它的最終命運,是因缺乏生長空間而死,枯萎了、腐爛了,便只剩下細葉榕那氣根編織成的縷空主幹。愛得太深,原來會為愛人招來殺機,然後也掏空自己。」

從樹木的「絞殺現象」中接收到這樣的啟示,又算不算是樹語的跨界傳遞?

(文章另見於2013-1-5<主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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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有研究發現,鯨豚會透過語言溝通,藉此建立社會關係,牠們的語言傳播力量,比人類更遙遠;另一些研究亦發現,擅長挖掘的齧齒動物土撥鼠,是自然界最「健談」的生物之一,其高級、精緻的語言系統,發達程度僅次於人類。